阮炜:边缘至中心的权力更替
哪怕只对文明史作一个粗略的考察,也不难发现,中心而边缘、边缘而中心的权力更替时时刻刻都在发生。事实上,无论东方还是西方,古往今来,历史舞台上已一而再、再而三地上演这样的戏剧。每个文明的崛起和扩张,都包含一个边缘至中心的历史运动的故事,即一个位处边缘的弱小国家逐步崛起、进逼中心、主导历史进程的故事。
在中国历史上,中原的政治体很早就享有巨大的人口和经济规模,在进入国家阶段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,其所支配的人力物力资源比周边人类群体多得多。在这种情势下,要么中原国家派出官员进驻新近征服的地区,对之进行直接管理,逐渐从文化上同化这些地区,要么周边部族在中原经济、政治、军事和文化的强大冲击下,不得不采用相同的生活方式,最终融入中原的经济、文化样式和政治、军事轨道中。然而,这种中心至边缘的历史运动不可能无限制地持续下去。一个政治体扩张到一定范围以后便会发现,在一个巨大范围内维持政治经济秩序需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,而中心区所掌握的资源再多,也有限度。
不用说,中心区拥有更高的生产力水平,这使得那里的统治者掌握了大量物质和文化资源,但同时也使他们过上一种舒适甚至奢靡的生活。这种情形对于中心区国家保持其既有地位来说,是非常不利的。更大的麻烦是,相对于周边地区,中心区享有巨大的政治和军事优势意味着,它不再有真正的竞争者了,于是保持或争夺权力的斗争只能在中心区内不同利益集团之间进行。换句话说,没有了敌人,中心区的人们只好在自己人当中寻找敌人,内斗在所难免。这不啻给了周边潜在竞争对手以绝好的发展机会。这就是规律。古今中外,边缘而中心、中心而边缘的文明运动无不受此规律支配。
中国历史上商之代夏,周之代商,秦扫平六国,满清入主中原,都无不讲述着边缘弱国打败中心强国取而代之的故事。
来自西方的史例更加丰富。波斯人从荒僻的伊朗高原入主富庶的两河流域,征服了新巴比伦王国,建立了波斯帝国。大约一百年后,西边的雅典崛起,一跃成为全希腊的经济、政治中心之一,与希腊另一个中心斯巴达争夺霸权。两百年多后即前4世纪中叶,雅典和斯巴达及其众多盟邦在内斗了一百多年后两败俱伤,让北方小国马其顿坐收渔翁之利,将彼此间斗得不亦乐乎的诸希腊城邦一一征服。曾几何时,这个山区王国还是一个半野蛮小国,现在却入主文明中心,俨然成为希腊霸主。亚历山大不仅使一盘散沙的希腊城邦臣服,还把它们组织成一只庞大联军,向西亚进发,摧毁了西亚地中海世界的权力中心---波斯。
而西元前6世纪中叶以降,波斯帝国一直是西亚的霸主,即便针对希腊的扩张战争(前490年和前480年发生的两次波希战争)受挫,也仍能凭借所掌握的巨量资源,把相互之间打得死去活来的希腊城邦(英语中有希腊人相遇,其争必烈的谚语)玩弄于股掌之中。然而仅仅两百来年后,强大的波斯帝国便已是日薄西山,气息奄奄,在亚历山大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,轰然倒下。西亚地中海世界骤然间换了主人:马其顿-希腊人。然而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意大利半岛上,罗马正悄然崛起。
相对于既有的权力中心波斯和希腊,罗马立国之初只是一个偏远小国。但罗马人并未被奢靡的生活所腐蚀,藉着务实、坚忍、集体主义、吃苦耐劳等优秀品质,逐一征服了意大利半岛诸部族,之后又打败了迦太基人,最后把马其顿-希腊人从霸主的位置上拉了下来,建立了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庞大帝国。可是,即便罗马人也跳不出历史规律的如来佛掌心。成为霸主以后,罗马人内斗不已,更为权力带来的奢华生活所败坏,而与此同时,周边蛮族却不断侵扰、蚕食着罗马帝国。及至475年,罗马大厦终于坍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