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字经》开篇就是:“人之初,性本善。性相近,习相远。”这句话的后半段是孔子说的,但是,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是谁说的呢?孔子没说,孟子也没说,荀子明白主张“性恶”,更不会说了。这句话其实是宋代人说的。我们不谈哲学史上的复杂问题,单看这句话,立刻可以察觉“人性本善”的概念有两大盲点:一是在经验上缺乏佐证。试问每天电视及报纸的新闻中不是充斥着各种罪恶行径吗?有谁是本善的?如果“本善”是指出生时原本天性是善,一进入社会就被污染了,那么试问,组成社会的成人不也是本善的吗?若把责任推到过去,那么过去从第一个人出现以来,不也是本善的吗?当然,我们同意人性非常复杂,而“本善”只是描述其主要特质,用以区别人与禽兽之别。但是,为了区别人与禽兽,不可说一边本善,另一边本恶,因为禽兽根本没有善恶问题。只可以说“人有可能行善”,而禽兽与善恶无涉。既然如此,何必用“本善”来混淆视听?第二个盲点是:善与恶都是价值上的概念,而任何价值之呈现,皆以“自由选择”为前提。那么试问:在一个人尚未有能力作自由选择的年幼阶段,怎样判断是“本善”?然后,一个人成长到可以自由选择的时候,这种自由必然是同时向善与恶开放的,亦即任何自由的行动都可能导致善,也同样可能导致恶。如此一来,说“本善”只是一句空话而已,无法通过逻辑的检验,亦即:善以自由为其前提,而自由这个前提又无法保证人一定会行善。因此,从逻辑角度来看,人性本善无法成立。向善而非本善批评“人性本善”的想法,是为了回归孔子的哲学立场。依我们对《论语》的研究,可以肯定孔子的观点是“人性向善论”。以下试加以说明。首先,人的特色在于自由,自由是一种动力状态。其形式是以“知、情、意”的结合为前提,譬如:我知道某事是对的,我喜欢做某事,以及我选择做某事,这三者之间的关系,至今仍是一个无解的奥秘,而三者配合起来所提供的机会,就是自由得以运作的条件。我所说的“向”,就是指“自由”而言,它是由真诚所觉察的内在力量,要求我去实践“应该”做的事。应该做的事,即称为“善”,这一点稍后会再加以解释。那么,为何说“向善”?因为知道什么事应该做,并不保证真的会去做,否则自由岂不是假的?不过,虽然人有自由,当他选择不做该做的事,或者选择做不该做的事时,内心仍会有“不安”或“不忍”的感受。这正是儒家思想的关键所在。自由加上不安或不忍,就是向善。如果进而质疑:是否每个人所不安、不忍的情况都一样?答案是:“都不太一样。”孔子说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”,从相近到相远,就是不能说“相同”。既然如此,人性安在?事实上,“向”字就肯定了每个人的不安、不忍,必有程度强弱之异。一个人从小生长在幸福家庭,看到别人的小灾、小难很容易于心不忍;反之,一个人从小饱经忧患,就可能要碰到悲惨之极的人,才会于心不忍。就他们都“可能”不忍来说,可知都是属于“人”的一类;就他们不忍的情况有差异来说,可说是“向善”而非“本善”。这里的关键在于“真诚”。许多时候,我们看到人情险恶,人间犹如丛林,那是因为人们忽略了内心真情,再一路走偏,愈陷愈深,就像孟子所谓“牛山之木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的比喻,一座草木盛美的山,如果“旦旦而伐之”,每天每天地去砍伐它,最后成了寸草不生的秃山。但是,每座山原本都有“可能”长出花草树木的!换言之,对人而言,性即向,向即性,所向者就是善。